笔作枪丨舒群: 故乡的雪总有一半是红的
舒群身后是几百万字的文学作品,还有沉甸甸的“人民作家”身份。 制图 董昌秋
本报记者 张晓丽
提要
《满洲的雪》是舒群定稿于1938年的中篇小说,讲述了抗日义勇军战士雨文为筹集抗日经费,绑架汉奸之女朱琳,引导朱琳投身抗战的传奇故事。舒群古稀之年自编文集,这一作品一度消失,各方遍寻不得,因此,遗憾未将其收录文集中。
今年7月,在《满族文学》纪念舒群110周年诞辰的特辑中,《满洲的雪》在消失了80多年后重现文坛。此幸事,要感谢一位年轻的学者,来自黑龙江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付立松的潜心寻找。小说连载于1939年3月9日至5月20日《申报》(香港版)第八版。
雪常常是红的
“如果有画家,去满洲画这夜景,必须多带白色,不然在齐备的色料中,会感到欠缺,或者白色以外,几乎都是多余的。红色,现在也是必须的,让画家更多地带去;因为现在满洲的雪,常常是红的——满洲的人的血,满洲的人的命运,需要画家的红色表现。”——小说摘录
舒群是极爱雪的。他常常在小说里用雪为悲情的故事造势,凸显国破家亡、备受凌辱的破碎感:“四处没有一株老树,没有一条艳丽的色调,所有的只是一些凸起的雪包——不知那是被雪遮埋了的草堆,还是失去了主人的坟墓?”
在《满洲的雪》中,舒群最初将雪写得无比美好:它是美的梦,是伟大而圣洁的。随着情节的递进,雪被不断地赋予新的象征:它既是白的雪,同时也是红的血。
黑龙江大学副教授付立松解释:“接连不断的战争让圣洁的雪染上了洗不尽的血色。”
红的血,有一部分是革命者忠诚的热血。小说中,见血的部分只有一处,女主角朱琳不甘被绑架,途中用围巾下藏着的尖刀刺中抗日义勇军战士雨文的颈项。血一滴一滴地流落下来,滴落在雪里,是红与白的交织,是雪夜的交响。纵观整篇,作者写抗日义勇军的故事,却没有宏大的战争场面,只有绑架这件发生在雪夜的小事。雨文的热血更像一种隐喻,暗示着“不愿做奴隶的人们”,那些白山黑水间点燃民族抗日烽火的义勇军,他们不忘自由,并为之奋斗,一直到死。
红的血,还有一部分是家乡人的血和他们的命运。当两个醉后的日本兵走进楼房,“随便地踢开门,同门内的主人咆哮一阵,又哈哈大笑地关了门”,这罪恶的暴行令朱琳愤怒,但其他人默认的选择是“以无限度的容忍,容忍下去”,这就是沦陷区,苟且、爬行,只有叛了国的旗子飘在上空;这就是亡国奴的命运,泪流干了、血流干了,只有低入泥土的卑贱。
扰人睡眠的雪
“雪遮没了一切的象形与彩色,雪化了一切:雪的海,雪的沙漠:她迷失在雪园之中,走着一条雪的小径。”
——小说摘录
舒群是偏爱女主角朱琳的。在朱琳的形象设计上,作家采用了文本拯救。朱琳虽是汉奸之女,却生活在“隔离世界”中,她的心是雪色的、纯洁的,因而她是可被拯救的。
与作者在其他小说里塑造的悲惨的女性角色相比,朱琳是少见的被呵护的存在。即使被绑架,也并非来自真正的“敌人”。在这一过程中,朱琳不仅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,甚至处处受到优待:雨文与几位同志为她布置舒适的房间,买下鲜花为她装点房间,在众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,为她供给牛奶与面包。
作为“幸运”的女主角,舒群在文学世界里为朱琳改写结局。付立松说,朱琳是那个时代女性得以思想解放、勇敢踏上自我救赎之路的范本,更是需要被唤醒的民众的象征。
在被绑架的第一天夜里,惶惶然的朱琳做了一个关于雪的梦。“她从未见过一次这样的大雪。她更不曾想到自己走着一条雪的小径,断在雪山的山底;仅有的一条归路隔绝了。”作者所描写的梦境就如同朱琳被绑架的处境。这绑架,令她第一次走出“隔离世界”,产生了不敢认清现实的恐惧。
在被绑架的第二天,朱琳被沙砾一样打在玻璃上的雪吵醒。从“雪是扰人睡眠的”,到“雪是扰着安于满洲睡眠的睡者的”,作者用雪的“扰眠”预示着朱琳的觉醒。在这一天中,经过对抗日义勇军的进一步认识,对父亲的失望与认清,对日本侵略者暴行的目睹……朱琳实现了思想上的转变,她从家庭的束缚中挣脱,选择成为一名同志,成为同雨文一样的人。这天夜里,“她紧闭了眼睛,让窗外的风雪之声给她催眠”。这时家乡的雪不再扰她的睡眠,反而为她催眠,此时她的灵魂尽归更大的归宿——祖国。
护卫家乡的雪
“满洲的雪固然是寒的,但也不怕太阳,满洲的雪,是世界稀有的,它有着倔强的个性,它加强着满洲无数反抗者斗争的精神。满洲的雪,是保卫满洲的最忠实的护卫。”
——小说摘录
男主角雨文,是走上抗日道路的学生,是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抗日义勇军战士。雨文就是舒群个人形象的投射。《满洲的雪》取材于舒群早年经历,九一八事变的炮声过后,舒群毅然拿起枪杆,投身抗日队伍。这支队伍虽有编制,却无军费,形同义勇。筹款、捐枪、扩大队伍……舒群都不陌生。
小说的开头是对雨文的描写:“他不过是学过海军的学生,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而已。”“他既未参加过战争,也不曾走过战场的边缘。”而舒群在初中毕业后,也曾进入当时的哈尔滨商船学校读书。雨文想象中的欢呼,做“祖国之魂的保护者”,同时也是舒群的独白。
起初,雨文“就是雪的化身,雪的使者”,在故事的第三天,作者将雪再度拟人化,并夹带着形象的预示:太阳融化不了故乡的雪,雪是无数反抗者的化身,雪是保卫故乡的最忠实的护卫。
小说中虽然只出现了几位抗日义勇军战士,我们却可以从中获取抗日义勇军的信息:若行动成功,抗日义勇军战士们可以吃一次两次的饱饭,饥饿的枪支的枪膛,也可以多装几粒枪弹;喝下烈酒,以酒的温暖抵抗寒冷;美好外衣的里面,只有一身廉价的衬衣和衬裤——已经污脏,而且破碎;咬着好像几天以前的陈旧的馒头,吃得格外香甜……虽然艰辛,但他们如同一家人,寒冷如同钢针,他们却无所畏惧,因为他们的血热,而且怀有一种可以压服冰冷的热望。
文章的结尾,朱琳也走上了抗日的道路,成为保卫家乡的最忠实的护卫。
不能忘记的雪
“如果有来自满洲的歌者,让他唱一支关于雪的歌。这歌会告诉人们景色的美丽和美丽而诱人的雪;雪的记忆,雪的梦想,同样可以使人们的灵魂飘荡——雪的想念,是苦人的,但又不能忘记。”
——小说摘录
东北是一片纯粹的土地:夏天所见,绿野无垠;冬天所见,大雪弥漫。人人都爱它的纯粹,爱它绿色的产出,更爱那雪天一色的空灵。尤其是那些有家不得回的流亡者,他们只能在梦里拾起雪的记忆碎片,再把梦里的雪缀入诗篇。
舒群笔下故乡的雪“是奇景,是一切奇景幻变的根源……永远是诱人神往的,这世界上的奇迹……永远是赏识者的梦,美的梦。”
当这一字一句对雪的表白在笔尖晕染开来时,彼时的舒群身处遥远的南方。也许是在草长莺飞的三月,暖阳和绿意映入他的眼眸,却未能温暖他的心境;也许是在闷热难耐的深夜,蛙叫与蝉鸣传入他的耳畔,却未能吸引他的心神。他沉醉于遥远记忆中故乡的雪夜,呢喃着绘就了这一白色与红色交织的篇章。
对故土的思念,是一杯心酒,越酿越苦涩。多年的流亡,从祖国的东北角到祖国的西南角,舒群在创作中无可避免地织入了绵绵的思念,他说,如果有人的诞生地是那里,一旦与故乡离得长久,他会常常呼唤起来:“我可爱的故乡!”这时候,故乡是他的朋友、他的母亲、他的情人的怀抱。这时候,东北,不是寒冷的,而是温暖的了。
雪是旅人独有的离歌,寄托了流亡者的乡愁。被铁鞭驱逐了的流亡者,记起雪,记起故乡,就会害了思乡病而疯狂。他们会为了归去,不惜牺牲。
揭开一幕幕雪景,在偾张的抗敌救亡血脉背后,还有作者对于回归故里的渴求:他热切地期盼着抗日的胜利,好让“飞亡的小鸟,可以飞来了,重新飞往它的故巢”。而他的一生,都是为了家乡的自由奋斗。
专家支持
付立松,黑龙江双城人,文学博士,黑龙江大学文学院副教授。曾在《文学评论》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》等期刊发表多篇论文。
责编:盛 楠
审核:徐晓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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